如果，明天来临
是夜……在高耸的隔离墙与戳破云层的净化塔之外的，悄无声息的夜。
穿着污损不堪的卫衣的少女轻手轻脚地溜过荒草遍地的街头，几十年前留下的汽车残骸杂乱无章地堆叠在水泥拒马后面，如今锈迹斑斑的它们早已没有当年漆面光彩照人的辉煌，像是这个已经被悲剧蹂躏得支离破碎的世界上的大部分人类文明遗迹，变成垃圾，在时光中日益腐朽。
不过，有的时候，它们还是有用处的……好比欧伽斯系统——它也只不过是旧日文明的残渣罢了，却依然能够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那些浪头里的哪怕任何一滴水，都能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所以，就算是这种垃圾，也还派得上用场。少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借助外骨骼的力量掀开一台汽车，不，汽车残骸的后半段。
这一大块看似脆弱到稍加触摸就会分崩离析的钢板就实际而言还挺沉，并且被少女的纤纤十指搬动过后，内部依然乌黑锃亮的部分随着锈斑的掉落就露出那么几块，谁让它曾经是一台运钞车的一部分呢。被挪开之后，一条从外部根本无从察觉的小隧道显露出来——完全由几台废车之间的空隙组成，然而又在层层叠压之下无比坚固。很多次了，少女都是从这儿进入某个地方的。
所以啊，垃圾也不是没有用处，垃圾只是放错地方的资源罢了。虽然已经想不起来这句话究竟是谁所说，她依然带着一种吐出俏皮话似的洋洋得意感慢慢前行，尽管这没说出来的话也只有她自己听了。但是，开心一点总归是好事，能消除掉刚才想到的钢板这个词所带来的某次说出它之后鼻梁部位发出碎裂声音所带来的恐惧。
这样自娱自乐着，她爬过了小道，打开一张早就被人类遗忘的压在车堆下的井盖，径直跳下去。再在沉寂许久的管线里走几步，一个地铁线边的检修员休息的小屋就从水泥墙上蔓延的黑暗里出现了，一盏小小的电灯挂在门边，门框边被灯光照射到的灰色混凝土上还有少女自己即兴作的一个可爱的颜表情。
“45姐，我回来啦——”名为UMP9的橙发双马尾非法战术人形大踏步地进到小屋里的同时大声喊着，即使她已经被搞得乌糟糟地狼狈了。
“如果要就安静程度来评价一个人形的实用性，那么你百分之百会第一个被送进拆解室。”面无表情的绿瞳少女端着两盘依旧热气腾腾的德式菜，她正在从那个被称为厨房的地方走向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折叠茶几。就算看起来没什么笑意或者怒容可言，UMP9依然能从土豆和香肠冒出的滚滚白烟之间看见她的标志性恶魔泪上方的部位流露出的不悦气息，似乎那两道恶狠狠的目光只差一个具体形象就可以杀人了。
但是她还是动作无比温柔地把正菜摆上桌子，和那些预先出炉的芝士与面包和蔬果一起并排躺在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垫布上的碟子里，连刀叉餐巾都贴心地安排好了，属于只要坐下就能立马开吃的那种。
HK416式的打招呼……没错了，大概这个别扭的家伙的爱永远都留在她准备的吃的上和她打理的屋子里，而不是她的表情和言语里。刚才那么大嗓门让她手一抖把酱汁洒在围裙上了，估计是此因让她这么热情，但是，她准备的饭还是好吃啊!
另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笑嘻嘻的家伙由另一间拿来休息的房间内出来，简单随性地只挂着背心短裤便上场，虽说在这种时间和场合也没什么可讲究的，但是UMP9一眼扫过去的时候仍旧回想起了鼻梁处的损伤让自己的警报器呜哇呜哇大作的痛苦，于是索性闭嘴。自己的45姐再不擅长战斗，一拳让人或者人形面部需要重塑手术的力气还是有的。
“回来就好呐，至少再次证明你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了。”她这么说着。
“嘿嘿，多谢45姐夸奖了。”9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天真灿烂一笑。
“就是说我下次可以不跑腿只指靠你做工，然后再榨一笔指挥的分红咯♪”她也在笑着，只是这个表情和嘴上说的话好像完全不搭界。
9的笑容就像是一颗在被黑色人偶的踢击命中的口腔里的牙一样迅速凋零。纵使千言万语也抵不过那接下来的一个相比于鼻梁骨断裂时还要难看的表情。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既然牙已经被踢得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那就只能默默吞掉。于是UMP9没再吭声地坐下来，在铺了垫子的地板上放稳身子，吃起精细绵软的白面包来。
这餐的最后一点食物也上了桌，416转头一脚踢在了不知何时抱着几乎不离身的枕头第不知道多少次陷入睡眠的一只睡鼠身上，惊起一连串的“我不睡了我不睡了!”和“不要用脚不要用脚!”。仍泡在对被压榨和护鼻的恐惧余波里的9没敢说话，45则如同往常，微笑着欣赏着这在G11身上司空见惯的一幕。
“你如果不想醒的话我就从这里搬走，你醒了也只剩下一个空壳。”416如此警告，G11只得连连答应。但是她依然没长什么记性，在416去拿自己的刀叉的当口问:“有冰激凌吗？”
一盒棕色的冰凉东西从416手里咻地直直甩在G11脸上，别看貌似没好气，从脸上掉下来之后G11也照吃不误，她怎么拒绝得了416给的朗姆口味冰激凌？
四个人形围着桌子慢慢吃起来，一个有些沉默，一个一直在保持笑容，一个看似面上无表情实际感觉则是暴雪纷飞，动作上却温柔不已，一个抱着朗姆冰激凌盒子，将之视为瑰宝。
这也就是战后的世界了……和一个专为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的不存在的小队一起。
45边吃着，边刷着从废土之间的黑市上淘到的智能手机。提醒着她，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之外，还有些繁华的梦依然持续着。好比，格里芬现在正在举行着的秋季派对上，那些聚光灯下的人形们身上的考究服饰，或是更远些的地方，美国佬家里规规整整地码在盘里的、肚子里填满馅料的火鸡与餐布上的其它油亮糕点，和那些被高墙与净化塔包围起来的洁净土地上璀璨如星海的千万灯火。
404有什么呢……千方百计要了老命才淘来的食材，令人不悦的记忆，地下管道里生命力奇强生龙活虎的蟑螂与老鼠……和看起来就不靠谱的队友。
偶然看到格里芬匿名版上那么一个问题：格里芬的明天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好呢？
45细嚼慢咽，同时受着这个问题的质疑：自己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会如何变化？
UMP45回想起一个梦，一个眼睛里闪烁着比霓虹灯光更为纯真靓丽的星光的女孩儿，一个在自己失落时无时无刻地用爱和包容拥抱自己的女孩儿……而且，是一个，在她的苦苦乞求下，最终被自己的子弹击毙的女孩儿。
残忍的是，这个梦在那一刻发生之前不久还向她展示过另一个梦。45啊，她说，我们到时候要一起越来越强，拿到越来越多的佣金，到这样的地方去，好不好？
UMP45还记得，那一天的UMP40的宿舍的模样，清蓝色的海潮涌动，水的声音和风拂过耳畔的轻语混在一起，彼此无法分离，就像是她曾经和40一起许下的愿望。粼粼波光覆盖墙壁，逼真的全息投影骗过了她的传感器， 仿佛是，她真的和那个改变了她的生命的女孩儿置身辽阔却清秀的海洋，心智一点点在白色的泡沫里放飞，本来不该产生那么丰富情感的云图中充斥甜蜜。
一个……梦，似乎永远无法企及，但又好像近在咫尺的梦，在40因为心智融毁开始而颤抖的双手握着的枪管前，由于一颗子弹脱出，湮灭作灰尘状，丝丝碎裂殆尽。
45不在乎自己的心智云图空间有多么混乱，有多么复杂，有多么不可理喻，这只是一个梦啊。
一个已经再也不可能触碰的梦，她连实现它的权力和机会都没有。
曾经有那么一次，她听到过M4A1的嘶吼，穿透灵魂，震慑心房，那个姑娘咆哮：“如果可能！我甚至不想成为战术人形M4A1！”
可她终究成为自己，背负着无数没有重量却可以在一瞬间压垮任何云图的事物。45也在想，是否自己愿意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形呢？她得出的答案是，人类永远都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成为一件事物的创造者，就和那些受尽各类景象折磨的孩子面对的悲剧一样，不是所有人类都够格做父母。正是这个原因，让她站在现在的位置上，她恨自己，可源头绝非UMP45所为。
……这是她自己的昨天。
今天呢？
她带着404，为了生存而奔波，面临的全部都是非专家无法解决的棘手境况。
也许有的时候，是该为了自己而做出一些决断和行动，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是404全体该做的事情。
自己的日常雇主安洁莉娅带领着另外一支名为忤逆的小队，那里面有一个相当特殊的家伙，好像从不睁开的眯眯眼经常自然地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这种时候，这个名为AK-12的新锐战术人形就会发表一些恶毒却又切题而直中要害的评论和想法。
“没有自己的目标和行动的家伙算是什么自律人形啊，无非就是拿来给充满变态癖好的恶心东西当做成人芭比娃娃聊以慰藉的产物吧，缺乏灵魂，就只是无可挽救的人偶而已。”她这么刻薄地直言。
当然是……要做自己了。45这么觉得。
那个叫UMP40的女孩儿，深深地烙在45的心智里。她已然是404小队目前的队长的一部分，永远和其所思所想纠缠在一起，以一种名为羁绊的强大能源为动力，驱使着非法战术人形UMP45迈开步子，在这个荒芜的世界上继续铭记曾经拥有的温柔，连同她自己的那一份，继续好好活下去，直到……
45稍稍卡壳，手机在手里震动一下，刚咽下一口食物的她抬眼看到那个标题——她只看得见两个字，明天。
……直到明天来临。
如果，我还能够带着你曾经的模样，直到明天来临。
继续咀嚼，但是45所思考的事情迫使着她开口。
“那个啊……”带着还没吞掉的面包和土豆泥开口，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如果，我说我想做一些我自己应该去做的事，你们会陪着我去么。”
HK416停止对某个抱准了冰激凌而不肯好好吃正餐的人形的面部狠掐式拉皮美容，冷冷道：“我没有在食物里掺任何电子病毒，如果是你的心智烧坏了与我无关。”被她蹂躏的那位嘴中还有不少没化掉的东西，暂且听不清是在说什么。UMP9则迟疑地转过头来：“……45姐？你还好吗？我今天没有说个别词惹你生气吧……如果有哪里做错了你直接指出来就是！”
“认真的，”45正色，“感觉来说，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如果再不做……可能也就没机会了。”
“你们想过，明天这个词吗。”她说。
“没什么所谓的……”416依旧是冷淡的模样，“我一直在这里，等着看到你的结局，在那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呜……反正跟着你有空饷吃……”G11刚刚干掉一整盒甜点。
“我们是家人吧，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我会继续和45姐一起的！”UMP9甩脱脸上的阴霾，再度展露出那个招牌式的灿烂笑靥，逗得UMP45一时没忍住，也跟着开心起来。
“反正，不会太久的……”45轻轻拨动手机的图库，有那么一张，是回到格里芬时45找到一个擅长作画的人形，请那位按照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庞画出的图像，那个女孩儿涌动着星光的眼眸熠熠生辉，仿佛她近在咫尺，“正好有些工作，和我想走的方向一样……无非是我们要做得再绝一点，再拼上这条命一点罢了。”
“听起来你是终于打算把我们统统灭口了。”416毒舌道。
“怎么会啊，416小姐，你可是要等着我的结局呢♪”
今天……应该，不会再持续太久了。
还是一个夜晚，但是这次待的地方不太一样，格里芬的基地所有灯光全开，无数载具进进出出，一场盛大的庆祝仪式很快就会开始。
UMP45走出高级办公室，步履相比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她知道，她所希冀的目标，即让40消失的元凶已经在这个世界的表层上彻底消失，永远不会有普通人知道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有那么几个节目在电视上为数不多的电视台内宣告军队的高层换届而已。
格里芬的工作会正常进行下去，铁血工造已经不再是威胁，不会再有什么国安局或者军方横**来干涉对待恢复居住地的清理与重建工作，一切都在走上正轨，也许有些牺牲，但是那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她把玩着手机，上面有一段高清监控记录的视频正在播放，一群头上套着黑色袋子的人被她熟悉的记忆消除装置一个接一个地抹消记忆，做出最后一点服罪录音，并且，扔进一间被玻璃包围的房间。
45拨动进度条，视频快进，最终有机械臂将一批只能哀嚎的广域性低辐射感染症患者从玻璃之间毫不留情地拖出来。最终的玻璃内空空如也，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那些受到记忆抹消的人都不见了而已，恰巧和新近在隔离墙外捕获到的宝贵的研究对象——E.L.I.D.患者数量相同。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个头像是系统默认分配的灰色人像的人问道：“感觉如何？”
UMP45打上一行字发送过去：“托安洁小姐您的福，感觉相当良好。”
“你还真是不守规矩，乱叫代号。”安洁在那边回复。
“您自己手下另外一支队伍不就叫忤逆么。”UMP45回呛。
“好了，至少你干得很不错……也如了自己的愿，”安洁接着发来消息，“也许最近就不会有什么事可做了……我不会听上面的蠢货的话玩过河拆桥的戏码，你到时候还要继续吗？”
“也许……不过让我先休息休息吧。”UMP45打完之后传递过去，接着便关机，穿过铁栅栏，独自在射光灯无法照到的地方行走，准备离开格里芬基地。
刚刚走过的走廊有脚步声，她回头，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啊啦，这不是格里芬的超级大人物指挥官先生嘛，庆祝晚会要开始了哦，缺席的恶劣影响可是很难弥补的。”带着轻松的语气，45这么调侃着。
“你就这么走了吗，45。”
“是啊……我想在这里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说罢，UMP45扭头迈向偏门。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指挥官喊着。
“别的地方还有事呢。”她回。
一步一脚印地，离开格里芬，404小队的队长走向黑夜，身后是曾经如梦的灯火盈盈。
今天，就要结束了吧，她在想。
40，你听得到吗？
热带的海洋风光永远都是吸引人心的，不管是在什么样的世界，甜美的水果与凉丝丝的水汽配合上耀眼的白金色沙滩，再有那么一湾泛起素洁波涛的天空色浅海和有人在旁边料理准备端给你的上好肉材的滋滋声响、芬芳味道，手上再有一杯冰镇过的夏日柠檬特饮，在遮阳伞下的沙滩巾上推开眼镜还看得到随着凉意吹过皮肤的节奏摇曳的茂盛绿色植物在纵情舞动婀娜多姿的身段，妙哉。
能在这种世界还享受得到如此绝景的非富即贵，或者二者兼有。一位看起来就是纨绔子弟的公子哥察觉到不远处的海滩栈桥上站着一名纤瘦的、撑着阳伞的少女，便欣欣然起身，拎着手上插了一片柠檬的鸡尾酒就凑了上去。
“Ciao，美丽的小姐，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么难得的风景呢，自己站在这里不会相当无趣吗。”
听他这么说罢，少女微微侧身：“如果想让美丽的女孩儿好好享受风景，就请您遵守绅士风度，保持一定距离。”同时附上一个带着眼睛上的疤痕的微笑，不露痕迹地表示不善。
同时，这位公子哥刚刚注意到，少女肩上挂着的单肩包垂到腰际，鼓囊囊地，似乎勾勒出一支武器的形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赏景愉快。”他悻悻溜走。
“Grazie♪”少女貌似愉悦地道。
她怎么可能放任无关之人扰乱这场没有补完的梦呢。
尽管，这场梦，已经无法再百分百地圆满。毕竟，那个女孩儿，再也回不来了。
UMP45在轻柔地歌唱的大海边伫立着，仿佛能从涛声中再次听到40温和的嗓音萦绕于耳畔，许给她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梦。如果人形有泪……也许就会真的流下来吧。
40啊，你在何处呢。她的心顺着海的吟唱如此发问，圆梦时分，造梦人却早已不在。
UMP45回到那个小屋，打开门后，UMP9率先冲上来紧紧抱住她，力道之大，足以说明家人的分量在她的思维里有多重。
G11在第二位，她哭喊着：“45！我终于又有你的空饷吃了！”
不多时，HK416从黑暗中走来：“我来继续等待你的结局了。”
45少见地发自真心微笑：“那么，请多指教咯。”
她低下头，似乎，那个问题已经可以找到拿来回答的答案了。UMP45轻轻将手覆在云图所在的位置，一种暖意油然而生。
40，你还在……一直都在这儿……
……直到明天。
如果，明天来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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